时纪讶异的抬眸,连忙跨了进来。他应声道:“嗯,是我。住持,多年不见,您近来可好?”
语毕,时纪同往常一般,在老者对面的蒲团上坐了下来,和他一样,盘腿打坐。
闭眸沉静了许久,老者这才睁开了眼睛。
他眼神清明,如同山谷间的空明之光,不带半分情绪。
“八年未见,别来无恙。”
时纪十分虔诚的朝老者一拜,语气十分诚恳。
“母亲逝去后的这些年,弟子从未来过邺隐寺看望您,望住持见谅。”
老者低声轻叹,“无论身处何方,你能安住其心,不受环境所困,老衲便心安了。”
顿了片刻,老者继续说道:“子修今日前来,所为何事?”
时纪垂下眸子,顿了片刻,“回霖州的这段时间,我一直被梦魇困扰,每日不得安生。希望住持替弟子解惑。”
老者敲木鱼的手顿了下来,他用犍槌抵住时纪的额头,闭眸沉思了片刻。
许久之后,他才悠悠转口。
“须臾之间,摄念观心,熏成无上大菩提种。能观心者,究竟解脱,不能观者,永处缠缚。”
“请住持明示。弟子梦魇的起因是何?”
时纪双掌合一,朝老者鞠了一躬。
老者捻着佛珠,开口道:“扰心梦魇,纠缠纷扰,琐事牵绊,皆为心中念想所化。妄念忽生忽灭,奔驰不停,要做到既不随逐流浪,也不着意遣除,事事顺心而为。妄念本空,原是无可遣除。”
时纪十分诚挚的点了点头,问道:“是福是祸,是缘是孽?请住持明示。”
老者睁开眼,复述道:“老衲只此一言,送予你。”
“一切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,福祸相依,缘孽相抵,若你能顺心而为,万事都会有个好结果。”
会意后,时纪还想问出心中的疑惑,却被老者制止了。
“子修,你且记住,万事不得强求,顺心顺意而为,是为无相智慧。”
见老者不便多说,时纪也没再继续追问。
他同老者在厢房中,诵了几遍佛经。
日将西沉时,他才从别院里走了出来。
老者在他出门前,最后留了一句话。
“梦中所见,幻真幻灭。信为真,不信为空。好坏随缘,乐亦不喜,苦亦不恼。待一切尘埃落定,终会有你想要的结果。”
老者的话不停回响在时纪耳边,每字每句,如同一块块碎石,慢慢拼接在一处,最后显现成最真切释义。
这一刻,时纪想到那梦魇,不再觉得揪心难受。
或许,楚嫣之于他而言,有别样的蕴意。
这蕴意,他需要用时间,一点点去探索。
直至日落西山,阿佘都没回来。
时纪阴沉着一张脸,抿唇不语。
宋扬跟在他身后,在寺内的临汐湖畔不停的找寻着。
“阿佘!”
“阿佘!”
几声呼叫声,交织在一起,在平静的湖面上来回飘荡。
几声犬吠随之响起,时纪的眸子瞬间清亮了几分。他循着声音,走向了不远处的湖心亭。
此时阿佘正蹲坐在湖心亭中,朝一紫衣女子来回甩着尾巴。
它仰着头,伸着舌头不停舔着那女子的裙摆。
“阿佘!”
时纪冷冷的唤了声。
闻声后,阿佘只是转头看了时纪一眼,却又仰着头,继续伸舌头。
阿佘劲爪柔毳,虎胆狮头,完全不同于普通的犬种。他向来凶猛,从不倚靠在生人怀中,更不会如此亲近生人。
目睹眼前的情境,时纪不由心生疑惑。
他跨入湖心亭时,那紫衣女子也转过了身。
四目相对时,时纪的心脏骤颤,剧烈的跳动了起来。
因为面前的这女子,是楚嫣。
见来人是时纪,楚嫣十分惊讶。她连忙福身,行了一礼。
“见过时大人。”
原本会揪痛的心口,如今却不再痛了,一股股酥麻直抵时纪心间。
他深呼了一口气,缓和了许久,呼吸这才顺畅了。他颔首示意楚嫣不必多礼。
因着梦魇的事,这大半个月以来,时纪从未睡得安生过。谁料方才问过明鉴住持后,时纪对楚嫣原本还留有的抵触却消失殆尽。如今占满他心头的却是隐隐的悸动和慌乱。
“时大人,这藏獒是你的吧?方才在寺外,我见它独自在外游荡,以为它与主人走散了,便擅自作主将它引进了寺内,还望大人不要怪罪民女?”
楚嫣伸手摸了摸阿佘的头,示意它回时纪身侧。
即刻,阿佘便摇着尾巴,窜进了时纪怀里。
“有劳楚姑娘了,见它安然无恙,本官也就放心了。”时纪弯下腰,将项圈套上了阿佘的脖子。
即将要走出湖心亭时,阿佘仍恋恋不舍的望着楚嫣,一副极为痴缠的模样。
它不停的扯着楚嫣的裙摆,想同她一起离开。
知晓自家爱犬的脾性,一般它喜欢的东西,它定会苦苦纠缠上一阵的。
如今这情势,所有细节都在向时纪表明,阿佘很喜欢楚嫣。
“楚姑娘回府顺路么,若方便的话,可否能与本官一道?”
时纪抬眸,看向楚嫣,他眼中早已盈满了灿如星光的笑意。其中也夹杂着对阿佘任性的无奈。
“顺路的,那民女便和大人一同回去吧。”
楚嫣俯下身,摸了摸阿佘耳畔的绒毛。
回府的这一路,阿佘一直黏着楚嫣不放,它在她身侧不停跃动着,看起来十分兴奋。
进入霖州辖境时,时纪要往东走回知州府,而楚嫣却要往西前往霖城。所以必须得分路而行。
临行前,楚嫣蹲在地上和阿佘平视着,她红唇轻启,似乎和它交代了什么。不过片刻,阿佘便听话的摇了摇尾巴。
楚嫣即将要站起身时,阿佘竟凑近她,在她脸上亲了一口。
目睹此情境,时纪和宋扬皆怔在了原地。
因为阿佘从未如此亲近过陌生人。它不会随意亲别人,就连和它如此亲密的时纪,也没享受过此等待遇。这些年来,阿佘只亲过时纪的生母。
时纪一瞬不瞬的凝着楚嫣,他的心,在这一刻,异常紊乱。
“时大人,民女先回去了。”
楚嫣嘴角带笑,眸中似乎潋上了一层清亮的光,她满脸柔光的样子,落在时纪眼中,让他莫名的安心。
直到楚嫣走远,宋扬唤了时纪一声,他才回过神来。
“大人,楚嫣姑娘已经走远了。”
瞥见时纪难得失神的模样,宋扬抬手扶额,笑出了声。
回到知州府后,时纪晚膳也没用,直接倒头往榻上一躺,睡了过去。
这一觉,竟没被噩梦困扰。饶是性情冷淡的时纪也没料到,自己竟然做了一个春梦。
这是他这二十二年来,头一次做春梦。
梦里的女主角竟然是楚嫣。
翌日清晨。
时纪将厢房的门打开时,宋扬候在外面已多时。
瞥见时纪通红的脸色时,宋扬不由心生疑惑。
“主子?你怎么了?可是又做噩梦了?”宋扬试探着问了句。
噩梦?
时纪的脚步顿住了,他抬眸看了宋扬一眼,那张清俊的脸上又染上了几抹红霞。
女子白如凝脂的肤色,火热的交缠,急促的呼吸……梦中旖旎的缠绵似乎还留有余温,时纪的心口不受控的狠狠颤了颤。
昨晚他哪是做了噩梦,明明是做了骇人听闻的春梦,且梦中那女子竟是……楚嫣!
他抬手扶唇,慌乱的咳了声,然后问道:“今日与慎远会面的事可安排妥当了?”
宋扬低声应了句,“楚公子方才传来口信,三个时辰后,春庭居见。”
闻言后,时纪径直去了知州府后院的曦湖畔。
借着冰凉的冷风,他想将身上的那窜火浇灭。
他平日冷淡惯了,从未料到自己会因为一个不切实际的梦而浑身躁乱不安。
宋扬站在不远处,看着自家世子在曦湖畔来回走动,不由心生疑惑。
瞥见时纪趟入湖中时,宋扬整个人怔在了原地。
他抬手抚额,一时反应不过来。
这……他家主子这是闹的哪出?
楚宅。
“逆子!跪下!”
楚尘杵在偌大的厅堂里,死死的瞪着厅中央的墨衣男子。
“爹,孩儿没做错事,为何要下跪?”
墨衣男子的声音不卑不亢,根本没有悔过的意思。
“越清平的烂摊子为什么你这么乐意来收拾?你在京城明明好好的?为什么要请缨来霖城当什么破县令?你是想气死我么?”楚尘咬着牙,巴不得拿鞭子抽死面前的人。
原来这墨衣男子,是楚尘的长子楚译。他原本在京城待职,按楚尘的意愿,奋力考进翰林院,然后楚家再举家迁往京城。
这几日霖城县令越清平被罢任的事闹得沸沸扬扬,楚尘一早就听闻不久后会有人来接任霖城县令,可谁知自家儿子却连夜从京城赶了回来,说自己便是霖城的新县令。
“爹,在京城为官和在霖城为官有什么区别?在霖城我还能离您和阿嫣近些。”楚译紧抿着唇,一副极为认真的模样。
“好,你能!你当!反正你也有能耐了,老子也管不到你了!”
怒吼了句,楚尘一时觉得心口堵得慌,压着的那口气无法喘上来,他狠狠踹了脚厅中的木椅,黑着一张脸,走出了大厅。
听闻楚译连夜从京城赶了回来,楚嫣连忙赶来前厅,来的路上正好碰到了楚尘。
“爹,大哥回来啦?大哥真的回来啦?”
楚尘狠狠瞪了眼面前雀跃的人儿,声音大的骇人。
“别叫他哥!我没这种儿子!”
语罢,楚尘便甩脸离去。
楚嫣不免疑惑万分,她顿了片刻后,便跨进了前厅。
瞥见那抹修长的身影后,楚嫣欣喜的朝那人拥了去。